如果我知道，林霜会自杀，我一定不会对她说出那句话。

接到林霜电话的时候，是晚上8点过后，那时候，距离考研不过两个月，我正处于疯狂背书中。

林霜的电话打乱了我的思路，因而我并没有很耐心。

电话那头的林霜似乎很疲惫，“哥，我要不要在美国念大学啊？”

我想也没想，“当然啊，你成绩多好，可以申请很好的学校。回来哥还要抱你大腿呢。”

林霜没有笑，也没说话。

我也没多想，“妹，我先背书，不和你说了，有事打我电话。”

在我初试之前，林霜都没有再联系过我。从考场出来的第一时间，我打电话给林霜，想告诉她我考完了，可她没有接。

我打电话回家，爸妈才告诉我，林霜已经跟亲生父母去美国了。

我突然想起来那通电话，我这才意识到，林霜根本就不想在国外念书，她打电话是想向我求救，可是我让她的希望破灭了。

那几个月，林霜都没有联系过我。

我再次听到有关林霜的消息，是初试成绩查询前几天，林霜弟弟用林霜手机打来电话，他说：“林霜割腕了。”

我没法形容我接到那个电话的感觉，我感觉我的脑子都是空的，全身都在颤抖，不断冒冷汗，我甚至怀疑他在骗我，林霜那么怕疼，打个针都怕得要死，她怎么会自杀呢？

可他没有骗我。林霜真的，割腕了。

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，从我见到林霜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是。

在1998年夏日的一个晚上，我爸妈淋着雨将一个小女孩牵到了家中，那一天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。

我一开始以为，她只是在我们家暂住几天，可我没想到，有一天，我妈会告诉我，“从今天起，她就是你妹妹了。”

我偏过头，赌气地对爸妈说，“我才不要妹妹！”

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的爸爸吼了我：“你懂什么，这是我和你妈的决定，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，你最好对妹妹好一点。”

我被我爸的气势吓到了，委屈地转过头，打量着这个突然成为我妹妹的陌生人。

彼时林霜正坐在沙发上喝牛奶，非常认真，好像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。

妈妈在她面前蹲下，分外温柔，“找不到你的爸爸妈妈，以后我们就做你的爸爸妈妈好不好？”

她不说话也不点头，只是看着我，眼神中充满了迷茫。

那个时候的我哪里懂得什么是怜惜，什么是同情。本来就不喜欢她的我，在得知父母收养她以后，我的厌恶之情更甚，我讨厌她，凭什么她一来，就要共享本该属于我的一切。

因为林霜，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为了照顾她，妈妈辞了工作。而我呢，则因为妈妈的失业，零花钱生生少了一半。

我讨厌她。

她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隔壁。那原本是爸爸的书房，因为她的加入，爸爸将工作台搬到了卧室，而书房中，属于我的书都只能堆在我卧室小小的书桌，堆成小山般高，看着很是碍眼。

当然，她讨嫌的地方绝对不限于此。

每个早上，我背着书包要去上课时，她都像未卜先知一样，打开房门，冲着我的背影喊：“哥，你放学早点回家。”

每次面对她我都板着一张脸，没什么好脸色。可她却似完全没看到一般，依旧跟在我的身后，不耐其烦地唤着：“哥，哥，你等等我。”

我一停下来，她就会喜笑颜开地蹦到我面前，牵着我的衣角。拽的力度之紧，我甩都甩不开。

林霜脸皮真是太厚了，她真是太讨厌了。

夏季雷雨多，每次打雷，她都要敲响我的房门，打扰我的睡眠，用那种接近哭泣的声音在门外喊：“哥，你开开门，我害怕。”

我如果装作没听到，她便会一直叫唤不止。

她就好像黏在我身上的口香糖，无论我怎么骂，怎么凶，她都固执地跟在我身后。

有一次我刚放学回来，刚到家呢，她就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到我面前。在我身边转来转去。

“哥，你陪我玩吧，陪我玩吧。”

那天我和同学发生争吵，被老师批评了一顿，心情很不好，对她自然也不会有好脸色。

我吼了她一句：“谁是你哥啊，你烦不烦啊，自己滚一边去，别烦我！”

可能真的伤林霜了吧，她定定地站在原地，瘪着嘴，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泪水，那哭声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。

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我妈，听见了客厅的动静赶忙跑出来。

见着满脸泪水的她，我妈瞪了旁边没事人一样的我一眼，拿了纸巾给林霜擦眼泪，然后训我：“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！她是你妹妹！你要对她好，而不是欺负她！”

可能是为了惩罚我，我妈还打开冰箱，把本该属于我的蛋糕递给了林霜。

“霜霜吃蛋糕，不哭了好不好？”

林霜真是好哄，看见蛋糕就不哭了，可谁想，下一秒，她就端着蛋糕朝我走了过来，哽咽地说：“哥哥，你吃。”

我看着面前的蛋糕，很是不知所措。

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坏。

小孩子的感情，总是由打架建立起来的。我和林霜也不意外。

我从没真正地把林霜当妹妹看，我始终觉得，她是我们生活的闯入者。

林霜上小学和我在同一所学校。她一年级，我四年级。

我们一起上学，放学也一起回家。林霜呢，很安静，很懂事，下课后从不乱跑，就站在校门口等我。

有一次，我放学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和一个男同学吵了起来。

我和他本来就合不来，他看不惯我，我也讨厌他。那天我扫地的时候，他非在前面挡住我，我的扫把蹭到了他的鞋子。他那天偏偏穿得白色帆布鞋，一点儿污渍分外显眼。我们就这样吵了起来。

“喂，你没长眼睛啊！”

我也毫不示弱：“我在扫地，谁让你挡住我？”

“你故意的是吧？”

“谁故意了，明明是你先挡住我的路，不让我走。”

“你自己眼瞎，弄脏我鞋子，你还有理了？”

正当我们争吵时，林霜出现了。

她不叫我，也不说话，直接走到那个同学面前，抬脚对着他的鞋子踩了下去。

他的鞋子又出现了一块黑色污渍。

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，林霜已经跑路了。一边跑还一边喊：“哥，我在学校门口等你。”

他要去追，但被我拦住了。

“你斗不过我就叫你妹妹，你给我等着，我回家告诉我爸。”

他的这句话就像是灰太狼每次失败的口头禅，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。当然，即使他叫了他爸我也不怕，谁还没有爸爸呢？

我看着校门口的小巧身影，那是我第一次觉得，好像有个妹妹，也还不错。

林霜的身世在我们周围并不是一个秘密。

所有人都知道，她是我父母收养的。

我从不知道这样的身世会给林霜的学习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。

直到有一次，我在校门口看见她被其他人围攻。

“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。”

“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了。”

“我们都有爸爸妈妈，你是野种。”

林霜一边哭一边说：“我没有，我不是野种。”

我没有想到，这些学生会因为林霜的身世欺负她。

我非常生气地朝他们跑了过去，冲着他们吼：“谁说她没爸爸妈妈了，我是她亲哥，你们再欺负她，我揍你们。”

那些小学生似乎是真的怕我打他们，一听就都跑了。

我转过头来对林霜说：“别哭了，哥把他们都赶跑了。”

可出乎意料地是，林霜突然跑过来抱住了我。

她的眼泪鼻涕都蹭我衣服上了，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。

那是我第一次抱林霜，我感觉她是那样的瘦弱，就好像是一个瓷娃娃，只要一阵风，就会掉在地上摔成碎片。

那一年，我六年级。我已经懂得了，野种这个词的含义，我也知道，这些话对林霜来说，伤害有多大。

那时候，我暗暗发誓，以后林霜就是我亲妹妹，谁都不能欺负她。

可我并没有保护好林霜。

时间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。

或许是林霜在我家呆了太久，以致于我都忘记了，她有自己的亲生父母。

林霜高考完的那个暑假，她的亲生父母突然出现了。

她父母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家的地址，提了一大堆礼物上门。

一上来就非常热情地对我爸妈各种道谢，一见到林霜就开始掉泪。或许他们是真心的，可我看来却很虚伪。

林霜的亲生父母给了一笔钱给我爸妈，以示这些年养育林霜的感谢，但被拒绝了。

我妈说，“林霜也是我的女儿。”

他们还想带林霜回家，希望她认祖归宗，可被林霜拒绝了。

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了，回了学校安心备战考研。我不曾想到，林霜的亲生父母，并没有放弃。

林霜完全是为了满足老人的临终遗愿才去美国，可没曾想，这一去，就回不来了。林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，她已经在美国了。如果不是被困住了，林霜不会那样问我，可我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

我难以想象，林霜那时候有多么无助。这个时候，我才发现，自己做错了太多太多。

在得知林霜自杀的那一刻，我才真正意识到，考研没有那么重要，我只要林霜活着，只要她能活着。

我办了加急签证，订了最早的航班去美国。

所幸的是，林霜被救回来了。

我在病房里见到林霜时，她已经醒了，她一只手包着纱布，一只手挂着点滴，她还是对我笑，可我在她的眼睛中已经看不到光亮了。

我的眼睛突然有点酸涩。

我握着她的手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我只感觉，如果我不抓住她，她就会像蒲公英一样飞走。

林霜开口就哽咽了，“哥，我想回家。”

只这一句，我的眼泪忍不住了。

我一边哭，一边费力挤出一个笑容。

“哥带你回家。”

林霜又重复一句“哥，我想回家。”，可这句话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。

我无法想象，那么阳光，那么胆小的林霜，到底是有多痛苦，有多绝望，才会想到结束自己生命呢？

我一句句重复那两个字“回家。”。可家在这个时候，对林霜来说，却有些可望不可及。

因为带林霜回家这件事情，林霜在病房和她的亲生父母抗争了很久。

我这才知道事情的始末。

林霜只答应了到美国看望生病的奶奶，可不曾想，她的护照会被藏起来。她被逼无奈，只能在美国念书。

她的父母说是要补偿她，可事实上，他们唯一的补偿行为就是给林霜打钱。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，林霜不是他们的唯一。他们每天对林霜的弟弟嘘寒问暖，关怀备至，可对林霜却百般忽视。

明明都是父母的孩子，可为什么对她那么淡漠？明明都不喜欢她，不重视她，可为什么一定要逼她留下来。嘴上说着是为她好，可事实上，却是要求她按照他们的想法生活。林霜不愿意喊爸妈，他们就指桑骂槐。

林霜整晚整晚失眠，只能靠酗酒睡觉。

在这个家庭，林霜只感觉到了压抑与束缚。

可对于她的控诉，那所谓的亲生父母只有一句：“关心弟弟是因为他还小，你已经大了，你怎么那么不懂事，让你在美国读书，也是为你好，怎么还怪罪起来了，好心当成驴肝肺。”

林霜紧紧抓着床单，她的眼泪就好似一条永不枯竭的小溪，源源不断地流着，可她却强忍着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
我在病房外，看得心如刀绞。

“你们为我好，就是藏着我的护照不顾我已经被国内大学录取非逼我留在美国，你们为我好，就是抛弃我，那天，我在公园从早上等到了天黑，一动也不敢动，生怕你们来了找不到我。可你们呢？你们在做什么？你们天天吵架，嫌弃我是女孩子，没有用，都不想要我，这我都知道，可那天还下着雨啊，我连伞都没有，如果不是我爸妈发现我，把我带回家，我恐怕早就死了。”

“你们既然抛弃我，就应该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，可凭什么我成年了，你们又要来认回我，带我回一个我压根不想回的家？你们这样的父母，我根本就不想要！你们不让我回国，可以，我能自杀一次，我就能自杀第二次。”

林霜的父母很是震惊，没有想到林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

“你非要回去，可以，我们和你断绝关系，你别后悔。”

他们以为可以威胁到林霜，可对此，林霜压根不在乎。

林霜以死相逼，与亲生父母断绝关系，才换来回国的机会。

林霜出院后，我们买了最早的航班回家。在路上，我们一路磨磨蹭蹭，刚好踩着饭点回家。

我们都没有提前告诉爸妈，正在炒菜的老妈拿着锅铲来开门时，都惊住了。

我和林霜异口同声喊了句“妈。”

老妈这才反应过来，赶忙让我们进去。老爸就站在客厅望着我们。

“回来啦，快去洗手吃饭吧。”

我们都没哭，真的都没有哭。老妈只是在用袖子擦炒菜溅到的油，老爸只是在擦已经模糊的眼镜，我和林霜，只是因为眼睛疲劳点了天然的眼药水。

我们一家四口，终于又团聚了。

我们一边吃饭，一边笑着看着对方，这场景和过去的很多日子一样，人没变，房子没变，一切都没有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