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 玄虚

        盒子里的御气丹颜色通红,看起来好看,但薛崇训情知这种颜色可能是一些重金属元素所致,吃它等于吃慢性毒药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今日正有要事要和太平公主说,实在不太想没开始就和她抬扛惹她生气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来太平公主和玉清也吃过这种丹药,尚不至于要让性命,还有白七妹在洛阳时被玉清拖着估计也吃过不少,她照样活蹦乱跳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前世抽烟明知有毒也不怕,于是他便伸手拿起了那枚“仙丹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玉清见状收了盒子,端了一杯清水过来,薛崇训将丹药放进嘴里结果杯子爽快地将其灌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见状脸上露出了笑容,淡然道:“等一会儿让玉清为你点穴运气,先借助外丹之效修炼,便知其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无语对答,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奇妙,只当自己吞了一块矿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听得玉清说道:“殿下,贫道从未协助过男子修炼,恐用神不专反而走火入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道:“咱们修炼许久,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走火入魔之事,你勿推辞,按我说的做。你和崇训早已有过肌肤之亲,还有什么可避讳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玉清脸色一阵尴尬,忙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与薛崇训对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薛崇训就有了药物反应,不知是啥玩意作祟,渐渐就感觉身体中有股气在乱窜一样,搅得他心神不灵,有种坐立不安的烦躁,他说道:“我对这东西……过敏,感觉很不舒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道:“玉清,你现在就为他运气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运个什么气?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愕然心道:莫非还有内功,打死我也不信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便说:“我看还是免了,估计过一会儿就好。儿臣今日前来拜见母亲,确有一件事想与您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等会儿再说。”太平公主打断了他的话,下令道,“你到蒲团上坐下,静心让玉清帮助你修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药物此时反应更甚,薛崇训只觉得脑子一团乱麻,只好暂且将心事放下来,来到搁在毯子上的一个蒲团上跪坐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道姑玉清也在他的面前盘腿坐下,将双手放在腹前,说道:“像贫道这样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便学着她的模样盘腿坐下,又将手掌放开,此时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个泥菩萨,实在好笑荒诞。

        玉清道:“抛却杂念气沉丹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心道:我又不会内功,经脉中连气都没有,我知道怎么气沉丹田?

        他也不言语,反正就这么坐着爱咋咋地,等药性过去脑子清醒了好说正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起来有一次白七妹被玉清灌了丹药,也是过一阵子就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他的胸口感觉到了玉清的手,她的手好像有点不稳微微在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心道:你摸惯了我母亲的软胸,来试试硬邦邦的感觉吧。

        正胡思乱想时忽然玉清的手用力一按,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,一阵窒息感涌将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玉清又娴熟地按了一些穴道,薛崇训对穴道位置一窍不通完全没弄明白,一开始十分不适,只觉得呼吸困难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过得一阵子,他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眼前一阵白雾,仿佛身在云霄之中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玉清的手掌拂过的地方,真就像有一股热气流过一般,说不出的舒坦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他总算渐渐清醒起来,睁开眼睛时,见太平公主正微笑地看着自己:“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像升在云间。”薛崇训据实回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道:“只是这样?你初入道法修炼不够,假以时日定能悟到仙道的逍遥极乐。同时心也未能入道,尚需领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诧异地脱口说:“怎么领悟?”太平公主皱眉沉吟片刻道:“只可意会……你得想着一些意象,如仙鹤的姿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纳闷地想了一下仙鹤是什么样子,不料因平时从未去想那飘逸之物,而昨晚李妍儿又炖了一道鸡汤,他脑子里突然竟出现了一只扑腾的母鸡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便苦笑道:“儿臣怕资质不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叹了一口气问道:“起先你说有什么正事,现在说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心下顿时一沉,思索了许久才正色道:“此次联盟各族大军讨伐突厥,幕僚进言,欲让我称‘盟主’,母亲以为可否?”

        意料之中,片刻之后太平公主便一改她自我标榜道家的逍遥淡然,直接勃然大怒:“谁进的谗言!他若让你正大光明地称‘主’,那今上置于何地?即刻将此乱臣下狱问罪!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不动声色道:“母亲大人息怒,此幕僚对我并无二心,我岂能送他下狱?请您恕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太平公主很快就感觉到此事不仅仅是他揭发自家幕僚那么简单,她的怒气渐渐缓下来,脸上的神色也慢慢平静了许多,却比发怒时更让人胆寒,旁边的近侍包括玉清都被她的气场给震慑得神情骤变。

        唯有薛崇训胆子最大,面不改色地和她坦然相对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也感受到了危险,此时此刻的这座宫殿,太平公主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这里,可以说是一呼百应无人不听她的旨意,如果她干脆直接将薛崇训拿下简直易如反掌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,薛崇训敢站在这里,就认为母亲不会那样做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淡然道:“上次母亲玩笑要收回儿臣的一切,现在您下令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然这只是一种姿态,真一时半会要铲除薛崇训的势力谈何容易,除非先将他关起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造一场血雨腥风,权力玩起来实在是很严重的游戏。

        也许是他的神态再次激怒了太平公主,她顿时怒骂道:“不孝的逆子,竟敢违抗父母之命,马上给我滚回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儿臣告退。”事到如今,只有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退出星楼之后,一刻也不停留,来到承香殿门口径直取了马招呼三娘便走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这情形,显然是开局就闹翻了,太平公主撵他出来原因可能有二:其一,她还没准备好与薛崇训的角逐;其二,她没考虑清楚是否支持薛崇训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昨晚已想得比较多了,要是母亲根本不会支持自己,对应之策便是牺牲苏晋换取妥协,然后附加放弃北方军权的条件;当然如果是后者就更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总之他现在并没有和太平公主反目为仇的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 以前他们俩已多次相互妥协过,薛崇训也在长期不断地努力想获得母亲的支持,但总是没有提及核心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回成事的一大机遇摆在面前,薛崇训认为至少要利用这个机遇达到一个作用:或者能抓住机会;或者能试探到太平公主的立场和底线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这事儿他已提前反复推敲布置好了,目前的发展仍在预料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也只能考虑到这里,更远的事儿他实在不好想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比如此事解决的路径是再次妥协,恢复微妙平衡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那么他也试探到了太平公主的立场:她不会把李家的江山易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意味着他不想放弃夺取天下的目标,迟早就得和太平公主角逐一番。

        世间便是充满了矛盾,想当初他拼命护着太平公主,到头来却是对手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假如往事重新来过,薛崇训也会走同样的路,他没有办法将太平公主当成隐患提前算计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的仪仗沿着丹凤街南行,然后转道到安邑坊北街,到达晋王府大门时薛崇训敲了敲车厢木板道:“庞二,再赶一程去亲王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郎君。”庞二如平时一样应答,他完全感觉不到风浪。

        马车进了亲王国,薛崇训下车后想下令幕僚们来见他,但又想:此事既是家务又干系一些不可告人的策略,还是不和任何人说比较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就没有作出任何举动,只是向前殿书房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得石阶上时,一直没说话的三娘忽然开口道:“郎君是不是遇到了难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,“我表现在脸上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三娘摇摇头,再次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便继续走了一段路,终于忍不住好奇道: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三娘冷淡地说:“我心里有这个想法,不知为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只见白七妹从殿中走了出来,娇声娇气地说:“薛郎出门带三娘也不叫我,枉人家是你的长随呢,长随不是一直呆你身边的意思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神情自若地玩笑道:“你不怕玉清道姑那含情脉脉的眼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再这样胡说人家生气了!”白七妹翘起小嘴道。旁边的三娘只是冷眼旁观的样子,一句话也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哈哈一笑,伸手摸了摸额头说道:“对了,你去把苏晋叫到书房里见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径直去了亲王国前殿的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许久白七妹才回来说道:“苏晋回家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既非假日,他不上值?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眉头一皱。

        白七妹道:“说是给王少伯打过招呼啦,他妻子这几天染了风热躺床上,他成日在官署内都心神不灵的,午膳前就告假回家了,下午估计能回来上值,薛郎只有下午才见得着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崇训的脸上露出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,想了想道,“你再去找王少伯说个事,给苏晋几天假,让他在家给妻子找个好郎中并照顾几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七妹笑道:“薛郎对人真好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苏晋乔迁新居后已富贵起来,丫鬟奴婢都有并不是没人照顾林氏,两个儿女也专门请了先生教书识字,平时也顺便带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苏晋心里老挂念着生病的林氏,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为了看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骑马进府之后让奴仆扶着下了马,便一瘸一拐地急步向卧房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推开门便一股子浓厚的药味儿,一个手里还端着碗的奴婢忙屈膝行礼,苏晋走上去接过她的碗道:“我来,你先出去做别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奴婢应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氏皱眉道:“还不到中午,你怎么就回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晋道:“今日晋王进宫去了,官署内也没什么忙不过来的事儿,我便向王少伯言语了一声,回来看看你。好些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氏道:“郎中已把脉瞧过,不过偶感风热,养几日就好,夫君不必太过挂念。反倒是夫君在公事上一定要慎重,晋王出手就送我们家这么大一个院子,你却无心公务如何妥当?再者你凡要慎重行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晋舀起一勺子汤药自己先尝了尝才喂到夫人的嘴边:“你且放心,眼下并无差错。晋王对人很厚,只是在正事上掌握好规矩就没有问题。上回推荐贺季真置办甲胄之事,我本有些担忧,还好季真实非虚浮之人,将差事办得很满意,我也算有个举荐之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起正事,眉宇间便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郁色,想起上次一时立功心切说的“盟主”之策,确实存在后患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事后才考虑到自己可能被当作替罪羊!

        当时确实是太冲动了,或许是因为落魄受了太多白眼一时时来运转就有失蹄之处,毕竟与薛崇训的交情还不深,提出这样危险的计谋实在是失误之极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他能有王少伯一样的资历,也许就安全多了,因为薛崇训不敢轻易拿一个心腹去替罪,否则让手下寒心;而他苏晋这样一个在晋王府毫无根基的人却是两码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苏晋一瞬间的微妙情绪常人难以看到,却瞒不过多年熟悉的夫人,林氏顿时就问道:“是不是还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。”苏晋早已恢复如常,好言道,“这药我尝过了,是有些苦,不过只要按时服用就能好得快。长苦不如短苦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晋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想:如果这次能平安无事,倒真能看出薛崇训对人比较诚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氏笑道:“你还把我当成十年前那样哄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人正说话时,一个奴婢走到门口说道:“阿郎,官府派人来了,说要见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氏道:“定是有正事要你办,你不该在上值时间跑回来的,回来我的病就能马上好么?瞧人家都找上门来了,你赶紧出去应酬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去去就来。”苏晋稳稳地放下药碗,又交代了门口的奴婢几句话,这才匆匆赶去客厅。

        来人是亲王国的一个小吏,以前苏晋也是小吏的时候便认识,小吏这时因身份变化而恭敬地打拱道:“苏侍郎……不,苏学馆,瞧我以前叫顺口了,苏学馆勿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晋不以为然道:“没事,你来是为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吏道:“王爷从宫里回来,本来要见您,可不巧您回家来了。王爷一问得知苏夫人染疾,就亲口交待给您告假几日,让您在家多照顾一下夫人。王爷亲自说的事儿,咱们怎能拖着,这不就派我赶着来给苏学馆报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王爷厚恩,臣十分感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吏道:“就是这事儿,管点卯画酉的黄公也题注了,三五日之内您都不用操心。您知道了我便返去回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来人送客。”苏晋点点头。现在他是官,来人是吏,自然不用和他礼节,不然反而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大明宫承香殿的星楼内外静悄悄的一片死寂,因为太平公主今日脸色不好,所有人连咳嗽都得拼命忍着,大气不敢出一声,不然撞到太平公主的气头上只能活该倒霉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她并未对人发怒,只是平日的积威导致了这样的效果。

        宫室中玉清却毫无畏惧地问道:“殿下今日还要修炼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哪有心思?”太平公主冷冷地说道,“你起先也在这里,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玉清淡定地摇摇头:“想得太多反增烦恼,有悖逍遥之旨。我的心里只挂念一件事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正低头沉思着什么就随口问了一句:“那让你挂念的一个人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玉清的脸上有些红晕,但神色依然如常:“现在不就是殿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抬头微微一笑:“我便是很看重你的忠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这时细想薛崇训提出的“盟主”之事,很快发现如若薛崇训确有那样的野心,联军攻伐突厥时是非常好的一个时机,得到各国首领的认可之后,不仅能正大光明地昭示天下,手里还有大批唐朝精锐及外族支持,形势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提出来增加变故?

        很多往事就在此时慢慢浮现到了她的眼前,自从对付李隆基开始,大郎确实给她留下了很多深刻的回忆。渐渐地她便陷入了深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太平公主一直都很徘徊,李家的人如果李旦的儿子们以前不是要置她死地,她最后将大权交给李家亲近的人是比较能让她接受的决定;但现在不同,皇位上坐的和各地的王侯都是比较疏远的亲戚,只能算一个族,根本不是一家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要是帮助李唐恢复江山,某种意义上是心理安稳了,可是自家呢?

        李家后人会给她身后一个好名声么,还有儿子薛崇训能不能平安无事?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想得比较多了,她的母亲武则天其实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徘徊,最后选择了把江山还给儿子们,但是又放心不下武家,于是把两家的子弟叫到一块儿指天发誓和睦相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结果是武则天侄儿那一辈几乎没有一个善终的。